风雨依稀忆当年:王强华口述实录
发布时间:2020-08-11 16:32:01 点击次数:214
王强华(1933年—),江苏南京人。高级编辑,1953年开始在《光明日报》工作,在近四十年的新闻工作中,经历过无数新闻大事件,尤其是1978年他在担任《光明日报》哲学组负责人期间,亲自参与编辑了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》一文,从而引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思想讨论。1980年开始担任《光明日报》副总编辑。1987年4月调任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,1993年9月离任。在此期间,担任中国新闻法制研究中心主任,并被任命为中国新闻法起草小组组长,主持新闻法(草案)起草工作。1993年10月赴深圳参与创办面向全国经济特区、经济技术开放区的《开放日报》(国务院特区办公室主办),任总编辑。1997年5月应聘到《民主与法制》杂志社任总编辑,2004年4月离任。在新闻出版署任职期间,积极参与筹建中国报业协会。1995年起任中国报业协会副主席、常务书记。
关键词:王强华
王强华(1933年—),江苏南京人。高级编辑,1953年开始在《光明日报》工作,在近四十年的新闻工作中,经历过无数新闻大事件,尤其是1978年他在担任《光明日报》哲学组负责人期间,亲自参与编辑了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》一文,从而引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思想讨论。1980年开始担任《光明日报》副总编辑。1987年4月调任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,1993年9月离任。在此期间,担任中国新闻法制研究中心主任,并被任命为中国新闻法起草小组组长,主持新闻法(草案)起草工作。1993年10月赴深圳参与创办面向全国经济特区、经济技术开放区的《开放日报》(国务院特区办公室主办),任总编辑。1997年5月应聘到《民主与法制》杂志社任总编辑,2004年4月离任。在新闻出版署任职期间,积极参与筹建中国报业协会。1995年起任中国报业协会副主席、常务书记。
一、三次与“右派”帽子擦肩而过
我是1933年出生的,解放初期参加革命,后来入党。工作完全是一股热情,为了共产主义。那时候我们讨论问题就是以毛主席的标准为标准,总觉得毛主席说的全是对的,如果思想和毛主席不一样,(你首先是觉得)自己跟不上毛主席(不对,就要检查自己)。但是后来经过反复实践、反复证明,特别是“文化大革命”,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,慢慢、慢慢地就觉醒了。
1953年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《光明日报》工作,1957年被《光明日报》派到广州做记者。当时是跟了一个人大的视察团,去广州视察工作,一共七八个人。有老党员,有无党派的领导。去了之后正好赶上毛主席号召“大鸣”、“大放”。储安平当时是《光明日报》总编辑。他说了毛主席号召我们“大鸣”、“大放”,《光明日报》应该积极响应,所以广州也要积极配合。但当时,我对“大鸣”、“大放”是有一些自己的看法的。举个例子,当时我跟民革中央常委一个叫做徐宝奎的一起去开座谈会,他找了那些国民党的起义的将领和被俘人员,有的还是被管制的。会议中,他是主持人,我是记者,他就叫大家“大鸣”、“大放”。这些人,针对共产党工作中的问题提出不满,有的则是直接发牢骚。这些人说共产党怎么不好,简直声泪俱下,什么不自由啦,(出门)要请示啦等等。出来之后,徐宝奎就跟我说,这可是好材料要报道。我一想这个东西也没调查,光听别人会上讲,而且政治上这个东西如何把握分寸很难,我就没进行报道。结果回来之后,徐宝奎就被打成右派了,而我则因为没有进行报道,逃过一劫,我想如果我当初报道了这个东西,右派称号一定非我莫属。
当时跟我在一起报道的还有随团秘书梁成瑞。他是储安平在《观察》时的通讯员,我们住同一个屋子里,他是代表团秘书,我是记者。他也跟我讲,到处都是材料,你为什么不报道。我说,你要觉得好,那就你报道,你不是储安平的特邀通讯员吗?后来我干脆就把我的记者证给他,当时记者发电报便宜,两分钱一个字,他就代替我进行报道,可能是他给储安平打了小报告,说王强华这个也不搞那个也不搞,思想保守跟不上形势,不听毛主席的话。储安平当时跟毛主席的旗号很紧,“大鸣”、“大放”就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他说我不听话,在大会上批评我,说我是个新党员,不懂党的政策,毛主席要“大鸣”、“大放”,王强华在广州什么动静都没有,这种人怎么能派出去报道?没想到正因为我没进行报道,又躲过了一劫,梁后来也被打成了右派。
再后来,储安平认为广州要加强“鸣放”,就派了两个记者专门从北京到广州开座谈会。当时储安平计划在八个城市召开八大座谈会,广州是其中一个。派的两个记者,有一个是老记者,储安平就叫我留在那里,跟那两个记者一起在广州工作一段时间,配合他们报道。可是,我没有听储安平的招呼,跟着这些代表委员视察完事,一起回了北京。而先前留在广州的两个记者因开了座谈会,结果回来之后就被打成右派了。经过这次自作主张的变故,我一回报社,人家就说我是左派,坚定的左派,因为我不听储安平的领导,抵制了储安平,没按他的要求写稿子。
回京后因为我被认定为左派,组织上就把我派到了“反右”办公室,专门搞反右派。我刚去了一两天,结果我夫人在她原来的学校里被打成右派了。我说这个可麻烦了,我在报社是个大大的左派,我的夫人是个右派,这个问题讲不清楚了。那时候还没隔离,我每天都是要回家。于是我向单位提出,说我这种的情况不适合再进行反右派工作,要不然以后讲不清楚了,没想到报社又认为我反右派不积极。
从储安平批评我“大鸣大放”不积极,再到党的组织说我反右派不积极,我的人生真是经历了戏剧性的变化。他们把我隔离起来审查,说我向右派老婆泄密、划不清界限。当时很多人劝我,为了我的前途,跟老婆离婚。那时审查,就是翻来覆去写个人材料,交代在家里跟她说了什么,做了什么。就这样我在《光明日报》写了一个星期的材料,最后审查结果,说我没什么问题了。但是后来又说,你老婆知道一个词叫做“中右分子”,右派怎么会知道“中右分子”啊?“中右分子”是组织上掌握的,你老婆怎么能够知道呢?所以肯定是你跟她讲的。我百口莫辩,也记不起来到底说过没有。后来组织上给我个决定,就说我觉悟不高,下来个文,延长我的党员预备考察期一年,接着就下放到江苏一个农村里面劳动,当时好多人都下放了。
20年之后,我爱人的右派帽子被摘,平反了。她在青海工作了20年,我们分开了20年。我们的感情经受住了考验,没有离婚。20年后,爱人那边的单位组织认定她不是右派。后来我离开《光明日报》,去新闻出版署当副署长的时候,还有人说,我老婆过去是右派,我包庇右派,所以给我也处分了。我反驳说,我老婆都已经平反了,包庇右派之说也不能成立。当时组织还是很公道的,又给我做了一个决定,算是正式给我平反了,也把当年的那些处分一并撤销。实际上延长预备期也不算什么处分,只是认为我觉悟不高,让我延期转正而已,也就是1956年入党,1959年才转正。问题不在一年两年的党龄,问题在于这个过程蛮有意思。
当时我为什么没有配合储安平工作,没有对“大鸣大放”进行报道?主要是因为我当时就有一个思想,不管是谁说的,储安平说的也好,储安平说是毛主席说的也好,主要是因为我觉得毛主席1956年搞整风是对的,但方式欠妥。在中国1956年那种环境之下,刚刚建设不久,经济不发达,老百姓生活不好,这么搞大民主啊,“大鸣”、“大放”,我觉得不符合我们当时的情况,要出问题。但我没想到毛主席的办法就是,一看到“大鸣”、“大放”收不住了,于是搞了一个反右派,一下打了好几百万的右派分子。这种做法我就觉得没有道理了。你叫人家发言,而且人家不发言你动员人家发言,结果人家说了几句话,你不顺耳,开始是人民内部矛盾,后来变成敌我矛盾,人民内部处理,再后来干脆就是按照敌我矛盾把人家打成右派了,这恐怕是任何人所始料未及的。
“文革”期间我又一次被牵连到政治运动中,“文化大革命”我被报社打成了黑帮,其实我并不是当权派,被打成黑帮的最主要依据,就是我说过“林彪讲的活学活用和立竿见影啊,这个事情可能对工农兵可以,我们知识分子做不到”。这句话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间可以算是反对毛主席活学活用思想,差点被送去劳动改造。
对于活学活用提出问题,我不敢反对,但是知识分子比较复杂,就是遇到什么事情,都要问个为什么,就是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儿。我觉得工农兵对毛主席感情深,所以毛主席说东就是东,毛主席说西就是西,结果就变成这个立竿见影。这样的话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那是最大的罪状了,又反对毛主席,又反对林彪。因为活学活用是林彪提出的,所以我后来被打成了黑帮,劳动改造七个月,被隔离审查了,不让我回家。后来学生起来造反,过来救了我。他们在《光明日报》报社造反,当权派都被打倒,没有功夫管我了,我就成为了逍遥派,算是躲过一劫。
从三次个人经历的历险(过去我不大讲个人的),我体会最深的是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,独立思考应当是最可贵的品质,后来我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,就以这个名字命名,说明独立判断、独立思考对人的成长是多么重要。我们这一代已经过去了,我希望读者能看一下这篇文章,它写出了我的心声,更是我们这一代新闻人心路历程体现。概括起来,我们这一代新闻人成长可以概括为“三段论”。第一段就是追求国富民强,为了这个单纯目的,我大学时代曾追随过孙先生的三民主义,后来又成为共产主义的信徒;第二段就是迷信和盲从,把毛主席看做民族的救星,认为只要是毛主席的话都是对的。第三段就是从“文化大革命”结束后到现在的反思,对我的一生进行反思,对建国后的一系列左倾错误进行反思。这不是我概括的,这个是很有名的经济学家概括的。
我是一个共产党员,一贯听组织的话,党把我从一个年轻记者培养成为《光明日报》的副总编,直至做到新闻出版署副署长的高位。但是身居高位的我,常会反思我的一生经历,觉得最受益、最值得坚持的原则就是新闻人要独立思考。这话不是我说的,其实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名言,在毛选上有一篇文章《记者头脑要冷静》(展示《毛泽东文集》,并开始读)。“做报纸工作的,做记者工作的,对遇到问题要分析,要有正确的看法,有正确的分析。记者要善于比较……记者要善于应用,不要看到好的就觉得全好,看的坏的就认为全坏……记者头脑要冷静,要独立思考,不要人云亦云……记者,特别是记者头子,要头脑冷静,独立思考。”毛主席这个观点是对的,这是他五十年代的一个讲演。依据我的亲身经历,我觉得作为一个新闻人,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是最为重要的。